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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电视散文作品:知了声中想起了谁

占artshop • 2016-01-19 15:42:54 来源: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分类:活动发布

知了声声高远,却不鼓噪。在老城区,在有钻天树木的地方,知了叫着夏天,叫来秋天,并将在闰七月里达到生命的高峰。



    知了声声高远,却不鼓噪。在老城区,在有钻天树木的地方,知了叫着夏天,叫来秋天,并将在闰七月里达到生命的高峰。
    知了声中,我想起了莱阳路上的老院落,想起秋来果实饱满的无花果树,想起北窗外丝绒样的青苔,想起违章房的斜坡顶上趴满了各种各样的猫——黄昏时分,夕阳染金,猫的皮毛因此光亮华美,它们慵懒地眯着眼,有些淡淡的淫荡。
    知了在早晨6点骤然醒来,扯开喉咙。是时,我的祖母已经切好了一个搪瓷盆的黄瓜丝,撒些细盐,淋上香油,当做全天的爽口菜。又或者,她把无花果树下沿墙攀缘的扁豆摘下来,除掉筋络,泡在水里,5个小时后切成丝,与青红椒丝、肉丝、香菜一起炒。
    与这道菜最匹配的是烫面单饼。菜要早点炒,不怕凉;饼要早点蒸,也不怕凉——大太阳当空燃烧的中午,筋斗的饼卷着微辣的菜,喝一口热的西红柿蛋汤,便是夏日里最简单滋润的居家美食了。我是如此贪婪,总想在饼里卷上更多的菜,每每将饼撑破,吃的稀里哗啦。
    祖母则吃的很端庄。这个当年胶县大户人家的六姑娘姓徐名宗兰,矜持,隐忍,勤劳,识字,晚婚,身高一米五,一双半途解放的小脚。我生下来的第52天就被挪到她屋里,直到大学放暑假,还跟她一起睡在那张紫檀大床上。
    我的少年时代的徐宗兰,腿脚灵便,每天都要穿过马路到鲁迅公园逛一逛。1985年的莱阳路除了6路和26路公交车外,并没有多少车水马龙。徐宗兰有点浪漫,早睡早起,为的是“到鲁迅公园采露珠,擦了眼明”。此招不知灵验与否,反正,她91岁的时候还能在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情况下穿针引线。自然光,她冲着亮,左手拿线(左撇子),右手捏针,一瞬间,旁观者就知道了什么叫做稳、准、狠!
    莱阳路的夏天和初秋,最完整的背景音乐就是——知了唱和。玩劣而喜欢当街堵女生的青少年们,到了夏天会把精力分散给知了。挖知了鬼粘知了,用火烤着吃或用温油炸了蘸上盐和五香粉,高蛋白的充分补济足以让他们的性意识更加勃发。
    我是野女孩,随风而动。天黑之前拿上手电筒,跟着大部队去树下开掘宝藏。倘若天光没有退尽,可在梧桐树或丁香树下看到不规则的小洞,知了鬼正伺机向外爬,此时只要用食指一抠,肯定会触摸到它的小爪,赶快用铲子截住其后路,它就出溜不下去了。不过也有鬼精灵,当用手指刚触摸到它时,它会迅速向下溜,奇怪的是,接下来即便挖地三尺也找它不见了。只能等到天黑。天黑尽,知了鬼从地底下钻出来,偷偷的爬上树干,爬上枝条,抓住它不费吹灰之力。
    夏秋季的雨说来就来,雨声淹掉知了声。待雨过,大量的知了鬼抢着钻出地面,惟恐落下。它们的蜕变通常发生第二天的清晨。我特意早起,站在树下看它们的秘密——此时它的蝉翼薄而透明,带着露珠还不会飞,很容易被抓到。等微风吹干了翅膀,再抓就不易了,它会飞的很高很远。
    有时候晚上抓到知了鬼,就把它放在祖母屋里的纱窗上,开始知了鬼会做一些小幅度的爬升,等爬累了,就开始了蜕变。先是背上裂开一个小缝,缝隙越来越大,它吃力地用尽解数慢慢伸出自己的身体,直到伸出爪子,趴在脱掉的壳上伸长蝉翼,最后抖擞一下蝉翼,蜕变就完成了。蜕变的过程中,千万别摸它,如果摸到翅膀,它就可能因为翅膀蜕得不完整而残疾。祖母总是能逮住时机——在它的翅膀变结实,在它飞走之前,祖母拿个细线拴上它,递到我手里,它的飞行就属于我了。如果是雄的,它的歌唱也属于我。
    在我的青春期里,那些知了假寐的黑夜一定与徐宗兰有关。她是怎么老的,我没有确切印象——好像是在20岁的那年夏天,我初次失恋,初次失眠,听见了她的叹息,自此,我发现她老了。
    夜里,她时常辗转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德式的高高屋檐下,这口在五脏六腑里下沉的气仿佛夜的沉闷低音区。屋朝北,宽敞的镶花窗外绣了满墙的苔藓,绿而柔软潮湿的一层,竟使老屋拥有了类似软包包厢的隔音效果。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沿着四壁飞来飞去,在冲撞与反射的过程中,变成黑色的回音,只有到微曦透亮了,方能渐渐平静。
    为什么夜里总叹气?
    想心事。
    你现在还有什么心事,儿女孝顺,你身体又这么好。
    梦见你爷爷缺钱花了。
    徐宗兰的丈夫都死了快三十年了。听说,他中年相好一个漂亮寡妇,他死后,那个才51岁的寡妇就在另外的城市迅速死了。所以,在另一个世界的祖父可能早就把祖母给忘了。
    你又瞎操心了,过年的时候我爸不是刚寄过钱吗?
    路上远,小鬼截道,谁知道收没收到呢?
    唉——又是一声叹息。
    白天里的叹息不像夜里那么清晰。看着好像缩水处理过那般皱巴巴的徐宗兰,我就会庆幸她的叹息还没有完全到达我之前便已经在她自己的沟沟壑壑里淹死了。白天,徐宗兰通常用抽烟代替叹息。三者相辅相成——人越老,夜里叹得越厉害,白天也就抽得越厉害。我有意见,她就瘪着嘴含混不清地说:“你爷爷还不敢管我呢!”
    事实上,徐宗兰在丈夫去世后,才成了真正的主人。我的父亲把每月的生活费交给她,她把持着“菜篮子”工程。上世纪80年代,能看12寸的日本黑白电视已经很奢侈,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其它消费,所以,徐宗兰对于金钱的权利支配是相当客观的。何况,父亲给的钱并不局促,吃,历来是我们家的重大事件,人生在世,把钱花在吃上,生命才能开足马力,日子才有希望。
    徐宗兰很会做家常菜,包括一系列与之相配的面点。同学来玩,我便大方地留饭,这种习惯一直延续下来。
    徐宗兰生命中的最后两年,跟我住在一起。她并不给我添麻烦,我偶尔陪她说说话,也都是调皮而不正经的:
   “奶奶,你的名字真漂亮。”
   “你的也不差。”
   “一点也不好。像个男人名,又有双音字,还姓王!姓王最土了,你怎么就嫁给了姓王的?”
    我知道她是下嫁,故意挑起话端。
   “我8岁得了胃病,十年没下床,躺在床上打滚,不吃饭,也上不成学,我妹妹读了师范,当了老师。”
    徐宗兰答非所问。她这是在摆明自身条件。意思就是自己这种样子了,还能嫁入豪门吗?
    2002年夏天,我的祖母更老了,像老精灵那样,歪歪扭扭地在黑暗中行进。她的左腿,严重的关节炎,致使她的影子忽高忽低。
    她的手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她摩挲着白色的墙壁,断断续续地向前,在那些属于她的位置上留下隐约的痕迹。然后,她准确地揿亮厕所的灯,在马桶上坐了一回,又按原路返回。
    午夜,凌晨两点,清晨五点。我常常被祖母的起夜吵醒。我知道她已经将自己的动静压抑到了极点,但我也知道她并非真的起夜——睡不着,瞎玩。
    天亮了,我看着镜子中有些浮肿的双眼,埋怨她:“半夜只准起来一次!不然,影响我休息,工作不好,没有奖金,怎么给你买‘蜜三刀’吃?”
    祖母摇摇头,叹一口气。知了声中,她对夜里的一切佯装不知——
    自顾自地,在太阳下翻一本小人书,《西游记》。
    徐宗兰在太阳下透明起来。她的眉毛都白了,头发如雪,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个头更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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