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一看就是个厉害的主儿，还要诸事求完美。当我随着鲁迅公园的潮涨潮落，生长到5岁，忽然有一天，她就不再让我去海边撒野了。

    原来，娘亲同事的儿子与我一般大，已经开始坐在家里画军舰，这让娘亲有了紧迫感。于是，我也开始照着图书画军舰，画列宁和苹果树，每天至少画一张，画不好，撕掉，挨打，再画，再撕掉，直到画像了为止——对，我的人生之初体罚是从5岁那年开始的。

    6岁刚过，我便走进了文登路小学的课堂，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个头却第三高，性情第一野。放学以后，我很少走大路，而是跑到与莱阳路衔接的小胡同里去“捡险”。我的地盘涵盖莱阳路、金口一路到三路、鱼山路，等等。

    二年级，作为校美术组的一员，我要在下午放学后留下画画，每周两次。也曾跟随老师去水族馆海豹池周边写生，四年级，凭借一张水粉画在青岛市的少儿绘画比赛中获了二等奖。娘亲有所得意，因为美术老师告诉她，她的女儿以后兴许可以走绘画之路。

    和学画一样经历悲催的还有写字，包括写作文和写作业。娘亲家族里都是写出了名堂的。祖父国学深厚，一手绝妙小楷，《古文观止》倒背如流。他下力气培养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母亲的两个弟弟，贺中原和贺中祥，一个作家一个书法家，一个写作一个书写，一个笔色风流，一个墨色春秋。贺家把汉字的间架结构研究到骨头里去了，娘亲的这双法眼，难入啊。

    娘亲从小也是一手好字好作文，且画什么像什么，年画中的五女拜寿啊，小人书里的穆桂英啊。外公愣是没有培养她。这是她耿耿至今的事情。那个年代，女儿家想读书又不想花钱，只有上师范，娘亲最终成了严苛的人民教师。她亦是不饶过自己的人。如今72岁了，仍兴兴头头地在各种教育机构教授硬笔书法。因常年注重锻炼和控制饮食，家长们都以为她不到60呢。    

    回顾整个童少期，我从娘亲那里接收的信息就是“学习比天大”。只要在做功课，只要在读书，只要在画画，任何家务都可以免掉，饭来张口就是了。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曾开过一家规模不小的婚纱店，香港进货的欧美款哦。旁人眼中的勇敢，到娘亲这里就沦为“不务正业”。与我同时代起步做生意的，现在都成了大土豪，每提及，娘亲仍是不以为然。

    你跟钱过不去？我问。

    文化才值钱。娘亲答。

    有两件事，我最恨娘亲。一是她的美，真美，可惜没用在“刀刃”上。二是这么美，却做不了男权社会的受益者——为什么不会占男人的便宜？

    这其实也可以归为一件事。

    娘亲说，占人便宜，看人脸色，那种日子不会好过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自立。

    有这样的娘亲，还能有什么样的女儿呢。我也顺便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