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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才女阿占的“私家抽屉”,你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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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 船王贺仁菴

占artshop • 2016-05-25 14:05:55 来源: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分类:活动发布

贺郁芬来自台湾,染着大红丹蔻,锦衣黑裙。甫一见,时尚;甫开口,爽利。没有人能猜出她的真实年龄。对于1954年出生的她来说——“太年轻了”,这句话,并非礼貌地寒暄,而是真诚地评价。

    贺郁芬来自台湾,染着大红丹蔻,锦衣黑裙。甫一见,时尚;甫开口,爽利。没有人能猜出她的真实年龄。对于1954年出生的她来说——“太年轻了”,这句话,并非礼貌地寒暄,而是真诚地评价。

    不必担心冷场。她一直在说话,说父亲与家族史。她的骨血里根植着一代枭雄的气度。她是民国船王的幺女。“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68岁。那一天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我出生以后,家境从低谷开始转运。”

    所谓低谷,是船王到达台湾以后遭遇了即生即灭的蜃楼。贺郁芬用台湾国语描述那段历史,听来有种冷幽的意味。“1949年6月,父亲在台北重组了长记轮船公司和黄海水产公司,发展远洋渔业。辖有5艘轮船,经营东南亚地区的货物运输,业务很快欣欣向荣。不料1949年12月竟被以‘匪谍’的罪名妄诬逮捕。从青岛带去台湾的营运资本,14万美金也被勒索一空。这件事没有经过审判,没有说明理由,完全是白色恐怖。父亲出狱后,因无资金营运与修船,不得已乃向民间以12分之高利息借贷因应,但未及三年,因资金短绌,公司遂告结束。”  

    然贺家终归是贺家,船王倒了,还有船王之子——贺郁芬的大哥贺中林,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他很早涉足家禽养殖及孵化的机械制造,发明专利,续写了家族辉煌。家族史的搜集也更多地来自于他。作为长子,童少期曾跟随船王四处颠沛,亲见了父亲与民族共生死求存亡的铁血傲骨。

    船王贺仁菴,日照石臼所人,生于1887年,1976年底在台湾新竹辞世。关于这位爱国人士的历史资料几乎没有任何建立。坊间流传的零碎传说,以及老青岛们在胶州湾航道上接触过的铁船废墟,一起形成了船王在1937沉船阻截日军登陆的碎片化拼凑。贺郁芬此行青岛,为与出版社接洽父亲传记的具体事宜,偶然之缘,我听到了一段相对完整的船王往事。

    1937年注定是个惨烈的年份。7月28日北平沦陷。7月30日天津沦陷。随着8月13日淞沪战役爆发,中国的全民抗战正式开始。人命、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分,都从这一年开始接受着极大的拷问。

    青岛是华东地区的重要商埠,胶州湾更被日本人称为“天下第一关”的军事港口,战略意义十分重大。1937年8月下旬,蒋介石电令时任青岛市市长沈鸿烈速将泊于青岛大、小港之间的所有国籍商轮沉塞在胶州湾航道上,以阻止日舰登陆。贺仁菴时任青岛市轮船公会理事长、中华民国轮船商业公会全国联合理事、长记轮船公司董事长,可谓北中国海岸线上的航业巨头,名下“长记”也是青岛航商中拥有轮船数量最多的。

    沉船,等于沉掉打拼了半生的家业。青岛的船行老板们劝说贺仁菴,不如与他们一样,将所有轮船开至海西的黄岛、薛家岛一带,一来躲避日军炮击,二来也可免去沉船带来的巨大损失。贺仁菴断然拒绝了——国难当头,怎能置身事外,视若无睹?不久便按照国民政府指定位置,将“长记”泊在胶州湾内的所有轮船,“得春”、“同春”、“长春”、“迎春”、“承春”、“江春”,以及连云港南边燕尾港的“华顺”,共7艘小则两百多吨、大则七八百吨的蒸汽动力铁壳大船,全部沉没,“长记”航业至此完全停顿。

    沉船前,贺仁菴交代各轮船长和轮机长,尽量拆下能拆的机件,以防日军将轮船打捞出水后马上可以使用。拆下来的机件藏在薛家岛及澄瀛乡下,有朝一日若能收复,可以再装上去。

    拆除了重要机件的轮船,凛然而静穆,被停在大港的海军拖船逐一拖至指定的沉塞地点,经过三天三夜的海水灌注,带着主人的托付,带着民族的愤怒,沉入海底——那一瞬间,它们身体里藏下的无限,与宇宙的无限等同。

    正是这些沉船致使日军舰无法驶入大港小港,只能以小舢舨在前海栈桥和郊区的山东头缓慢登陆。

    作为青岛轮船业大佬,贺仁菴是日本人极力想拉拢利用的人物之一,而沉船壮举无异于公然宣告与日本人为敌。对随后而来的人身安全问题贺仁菴早有预料,他知道,不能继续住在馆陶路15号“长记”公司楼上了。1937年中秋节,船王携家眷返回日照老家石臼所。果不其然,离开不久,贺仁菴在青岛的资产就被日本人悉数没收,包括长安路23号、25号两座共52间房屋的楼房、小港沿47号长记煤场和7间房屋、馆陶路15号长记公司屋内所有物件。

    回到石臼所,贺仁菴的家国仇恨难以抑制。当时华北五省基本上已遭日军控制,仅剩鲁南一角的日照、诸城、莒县、沂水、蒙阴山区尚未沦陷。中秋节之后的第二天,农历8月17,正是一年当中的最大满潮,贺仁菴命人将泊在石臼所前海的“永春”轮,先开到外海,再以最大马力冲上石臼所,搁浅在以东的滩涂上,搁浅位置距离海水最高潮线约有二三十米之远,并随即被拆下了重要机件——对于这个失去动力又深陷滩涂的大家伙,日本人休想再占到便宜。

    石臼所的日子,贺仁菴愁闷,愤恨。在海上谋生多年的他,第一次感到大海如此冰冷无情,感到一切具象其实都是假象。海浪的翻卷如同战争的洗劫,而潮水的每一次抽离退却,都将他心中的美好愿景抽空一次。

    转眼就到了年根。连续几天的清晨,贺仁菴从家里往外望去,发现许多人家的烟囱都不冒烟,凄冷一片。长工出去打听,回府禀告,原来日寇封锁了沿海口岸,渔民无法出海捕鱼,四乡数千户人家的生活受困。贺仁菴不顾公司营业停顿也在困境之中,在“长记”船行门口贴出赈灾公告,慨然拨款,凡四乡贫困者不论老幼只须持村长或庄长所发的证明,每人一律可领2元大洋(相当于一袋22公斤的洋面粉)。一家有10口,则可领20大洋。消息一出,长记门前人潮蜂拥,那一次,船王一共发放了3万多大洋……

    往事在年轮的中心被冷藏。时间的筛子里,它们静响轰鸣。贺仁菴救国,也救苦救难,一生慷慨豪迈,仗义疏财,不可不谓山东人的骄傲。我从贺郁芬珍藏的照片中看见了船王的儒雅,从对谈里认知了船王的美德懿行,更加诚值浩叹于他的果敢、良善与智谋。

    家住后海四川路周边的老青岛们都记得后海栈桥。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为减缓前海栈桥的停靠压力,港务局在今天轮渡西邻修建了一座长183.5米、宽2.5米的后海栈桥,供中外海军泊船。1935年7月建成后,来往停靠的船舶日多,商品运输集散与此,景象繁忙。船夫、劳工索性在附近建了板房,落脚生根,小规模的城市设施也紧跟着起来了,学校、商号、货栈、小手工作坊……与人衍生系合为一体。

    上世纪50年代,劳工的儿子们已经长成了少年,他们口音硬,皮肤黑,体格精瘦,在后海栈桥的堤坝上扎猛子,个个都是游泳高手。老去的劳工也常来此垂钓,大半生的沧桑深刻于法令纹,那倔强的走势,仍在试图说明内心的不服。

    胆子大的少年,越过航道激流,游到桥头前的沉船上,捞沉船上的烂铁,或敲打船体上的海蛎子。沉船是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它们来自父辈的传说,也来自少年对于海底与机械动力的想象。

    5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很多后海人家见证了这样的场面:一条拖船,拖着一条大铁船,自西向东,正从栈桥头海面经过。不料,拖船在转弯驶向海滩的时候,大船碰到了栈桥,几根桥墩子立时断掉。后来,大船被拖到浅滩岸边拆卸,海滩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上世纪60年代填海造地,后海栈桥连同海滩记忆被永久地埋在了城市深处。

    后海老青岛们说,1937年的沉船曾在三个地方可以看见。一艘在马蹄礁上,逢退潮整个船体显露,解放不久被打捞干净。一艘在后海栈桥桥头,“第六贫民大院”附近,与被沉船撞坏的桥头平行,大炼钢铁年代被清除干净。最后一艘在“第八贫民大院”前,退大潮时只能露出一小部分船体,船体最底部的钢材直到2011年正月十五退大潮时才被潜水人员打捞干净。

    另外三艘沉船呢?

    船王的女儿揭开了答案。

    抗战期间,贺仁菴在河南商邱与安徽亳州、阜阳一带,经营土产运销维生。抗战胜利后,贺仁菴携子由商邱经陇海铁路到达连云港,平时一日车程的距离,竟走了一个月。从连云港雇了艘小帆船贺仁菴直往青岛。上岛第一件事情,便是组织相关人员将损坏严重的“迎春”、“得春”、“承春”打捞出海,紧急抢修一个月后,勉强可以出航。时值胜利初期,轮船在战时几乎全被炸毀,“长记”再次为城市运输起到了重要作用……

    “父亲走的时候,我22岁。大哥说,父亲曾在黑夜中坚守光明的到来。”

    年轻时的贺郁芬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在同样经历了世事沧桑以后,在梳理父亲生平的过程中,她才深深地感受到灵魂的颜色和质地——感受到父亲惊人的忍受力,深沉的忧虑,对美好的不懈追求,以及对祖国永无猜疑的赤诚。

 

——节选自《青岛蓝调Ⅲ》之“老脸”

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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