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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 鱼冻里的幸福质感

占artshop • 2016-06-13 13:50:26 来源: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分类:活动发布

相较于云南酸辣鱼冻、东北水晶鱼冻的地域性招牌地位,鱼冻在青岛不成菜,更不上讲,不过是依生活经验累积而妙得,属意外之喜。

    周末晚上,红烧黄鱼或鲈鱼,热锅温油,葱段、老姜、蒜头、花椒、干红辣椒、八角等一干大料爆香,把切好的鱼块放入锅中,翻炒几分钟,加水,水量没过鱼块,大火烧至沸腾,放入少许黄豆芽和黑木耳,加老抽和醋,数颗冰糖,料酒,以文火红焖,将汤汁收去四分之三,撒一把香菜碎,起锅,装入大碗,鲜香氤氲了整个厨房,又飘出窗外,路过者无不深深嗅闻并辨别一二名堂,在心里赞赏这美好的气味。

    我让自己忍住。一筷子也不动。凉透,密封后,放入冰箱冷藏。第二天是周日,照例早起,不慌不忙,量米入锅,做小米杂粮饭,待饭熟香溢,开水焯几片生菜叶子,铺在平底大盘里,像给大人物铺好红毯一样,万事俱备,再把昨晚的红烧鱼从冰箱里取出,直接倒扣在盘子上,必定是一个完满的圆型,必定已经凝固为Q弹的红烧鱼冻,撒一把细碎葱花,淋几滴香油——这时候,无须再忍了,食欲的跋扈已经将一切顾虑扫荡殆尽,在它的驱使下,我不假思索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鱼冻,趁早晨味蕾刚刚醒来没有遇到任何滋味干扰的纯洁时刻,让这块鱼冻从舌尖慢慢融化,鲜美一厘厘荡漾开来,形成涟漪,在口腔里掀起幸福的涌浪,我不禁顿悟,鱼肉之精华,原来是在凝冻之后。怎么形容好呢?那种醇厚的感觉是鱼汤的浓缩版本,也是鱼肉冷却愈显紧致所带来的咀嚼的分量感,在舌尖上滑来荡去,绝无丁点儿鱼腥之味。趁着鱼冻尚未完全融化,咽下肚去,五脏六腑似乎都得了早安。

    赶忙盛一碗小米杂粮饭,在上面爽气地盖几勺晃悠悠明亮亮的鱼冻,看鱼冻在喧腾的热力下渐渐柔软,酱色染了每一颗饭粒,唾液瞬间在口中决堤,让人不能自已。拌匀之后,米饭的糯弹配合着鱼冻的润滑,一勺在口,鲜香倾城,不愿多言,不宜多想,只全身心地享受一顿看似平淡却滋味十足的早午餐吧。

    坊间说“千滚豆腐万滚鱼”。鱼在炖煮时,一种叫做生胶质的蛋白质溶解于水,温度降低后,凝结成冻。炖煮的时间越长,鱼肉中的蛋白质会进一步与水反应,生成各种氨基酸,鲜味自然生成,鱼冻的奥秘正在于此。

    相较于云南酸辣鱼冻、东北水晶鱼冻的地域性招牌地位,鱼冻在青岛不成菜,更不上讲,不过是依生活经验累积而妙得,属意外之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春节,一碗没有吃完的红烧鱼被端到违章搭建的厨房里,夜里的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隔天自然成冻,剩菜竟然有了晶莹模样,纤维走势凝结,琥珀一样。这是我对鱼冻的最初记忆。再后来,邻居庞叔的跛脚儿子32岁娶了个河套媳妇,她来自胶州湾北,在当时市南风景区的“街里人”看来,跟娶了农村媳妇并无两样。事实也的确如此。河套媳妇的祖父辈都是打渔出身,她携带着浓重的后海口音,略显土气。但并不黑,身形挺秀,一对大酒窝时时在圆盘脸上绽放,嘴甜手勤快,很快赢得了全院邻里的好感。

    河套媳妇的娘家也是颇懂相处之道,逢时令渔汛,逢年过节,海货送得相当大方。在物质匮乏年代,庞叔家违章搭建的厨房里总是飘出鱼香气,邻居们羡慕地说,这渔村媳妇娶得划算。记忆最深的是,每进腊月门,河套媳妇娘家会送来二三十条上好的艇鲅鱼干,此鱼丑,黑脊背,尾短,呈圆锥形,肚皮布满肉刺,摸起来粗粝扎手,像武士丢弃的盔甲。鱼丑,河套媳妇却看不够——还要捧在手上深情地嗅着,一遍遍摸索那些粗粝,像摸索着渔村往事,那一刻,任谁都能看出她是想家的。庞叔问,怎么吃?她说,做鱼冻。

    春节前,河套渔家都要做上一大盆艇鲅鱼冻,就像蒸年糕、做馒头一样隆重。这是能吃到正月十五的主要下酒菜。河套媳妇18岁就会做鱼冻。她的母亲也是这个年纪从外祖母那里学会的,又传给了她。干鱼浸泡一夜,鱼体变软,褶皱的肚皮舒展开来,冲洗干净余血,焯水。再重新换一锅清水,放入干鱼大火煮沸,30分钟后冷却。将干鱼取出,撕碎,挑出鱼肉备用,鱼骨、鱼刺、鱼肚皮继续放入锅中,煮至沸腾后改用小火,慢炖30分钟后将鱼骨、鱼刺、鱼肚皮用笊篱捞出,锅内只留乳白色汤汁。最后将已经切好的萝卜块、葱姜蒜和鱼肉一起倒入锅中,开锅后调味,倒入容器中冷却一夜就可以吃了。鱼冻透明晶莹,中间夹杂着青绿萝卜块和鱼肉,一层一层,相当壮观。经庞叔同意,河套媳妇会切下几大块分送邻居。

    我父亲是个爱研究吃的人。在品尝了河套媳妇的艇鲅鱼冻后,彼此之间关于吃的谈资也多了起来。父亲说,这鱼脾性暴烈,一遇袭击就鼓起肚子挺立长刺进行防卫,老青岛管它叫“气鼓子”。这鱼的血液和内脏有毒,只有老把式渔民会放血,青岛人是不碰的。河套媳妇说,我爹我伯我叔都会收拾这鱼。连我大侄子都会呢。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用厚实而有韧性的鱼肚皮给我和弟弟做了好几个拨浪鼓……

    他们在违章搭建的厨房门口说话。那里是狭长走廊的尽头。关于鱼和鱼冻的对话就这样在暗黑而狭长的走廊里回荡,带着1980年代特有的局促和友好——就像时间凝结在鱼冻里那样,局促和友好也凝结在了时光深处。

 

——节选自《青岛蓝调Ⅲ》之“海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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