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比平常起得早，五点刚过，就再也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红尘未动，晨光未始，没有鸟的舞蹈，几颗夜星正随时间淡去。亟待天光放亮，已经煮好咖啡，炒了素菜，切半只麸皮面包，涂上黑芝麻酱，妥妥帖帖地吃起了早餐。餐桌一隅的粉掌新生了数个花苞，关于季节的深渊，它们正用身体去沉溺，动作里暗含灼灼欲望。

    春分，三两女书画家约定画瓷。最好的时光，做最好的事，行头也要讲究些才是。取了一件棉麻风褛，茧的廓形，至膝盖。一条丝棉同色系长巾，“只·画”手绘。如此这般，我便出了门，从八大峡往中山公园方向，步行去。走过西陵峡路的长长堤岸，走过六浴的沙滩，走过栈桥公园，走过鲁迅公园，走过第一海水浴场……惊蛰之后便是春分，我与那些醒来的虫子并无二致，一样地耸动，一样地游弋，一样地触觉尖锐，一样地肢节柔韧。虫子们藏于泥土，而我，行于城市。

    走过莱阳路35号的时候，猛然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无花果的甜糜，青春女儿香，祖母北窗外的青苔，一样一样，迎面扑来。只要推开锈铁的镂花门，上23级台阶，在一棵硕大的泡桐下拐弯，就是我家老房子。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早起的老邻居，我并没有打招呼，一招呼就能惊动半条街。你好吗？我挺好。你好吗？我还好。做彼此的最有感情的路人，默默祝福，悄然注视，一份形而上的问候，更美妙。人的情感是液体的，流淌的形式包括江河湖海，小溪与暗流。

    走过鲁迅公园，童年时捉小鱼的红礁岩还在那里。走过文登路小学，白玉兰已经开了，巨大的朵儿枝枝高远，又如白鸽子静止在半空。走过第一海水浴场，仍有民间高手在沙滩上翻跟头……忽然觉得一切并没有变，这执著令我无所适从，又感动涕零。

    走到中山公园的三棵树艺术交流中心，已微微出汗，身体自动加热以后，灵感总算再一次地临幸了我——毛笔蘸水，把青花料调和，在素烧过的白坯上，浓浓淡淡，枝枝蔓蔓，晕晕染染点点，形象一定来自心象，留白处是预感，密集处是经历的堆积。四周安静，或者，我根本听不见任何不安静的声响了。

    笔，在笔洗里划过，留下水的声音；一条铁线完成，吁出一口气，留下呼吸的声音。

    我愿意在各种器皿之间失语，把画瓷当做一次辟谷。不讲话，因为话都与瓷说尽了。我觉得，只有内心的寂静之声才配得上瓷的如磬、如玉、如镜。“人类基本的存在方式是沉默，沉默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直潜藏在我们心里。要做到自我净化和自我约束，最快的方式是沉默。想要在喧嚣中守护自己的灵魂，就要懂得沉默的意义。” 法顶禅师的玄机，我找到了。

    “三棵树”画瓷，还有一种气场的本能寻找与复苏。在2007年出版的《青岛蓝调1》里我曾这样写：从六七十年代到1997年公园改造之前，岛城所有耳熟能详的画家都曾经在三棵树下支起画架、拉开架势，或潇洒地用排刷铺色，或谨慎地用小号笔提高光，或比划着两手取景，或退出5米开外看大感觉……其时其地其人，长发飘飘，衣着邋遢，半脸不屑，满心虔诚。

    当年，三棵树的私有地图是这样的：小西湖西边是个死角，游人一般过不去。边缘处有一汪水湾，芦苇丛生，三棵梧桐大树就站立在这片富有起伏变化的静谧处。秋天，叶子嬗变出中黄、熟褐、赭石的调子，蓝天衬底，倒影过渡，想不入画都难啊。

    去年12月，雕塑专业出身的老秘耽于内心情结，在曾经的写生野地建起了三棵树艺术中心。三棵树，这三个字，又开始存在于往来之间，创作与展览之间，梦想与热爱之间——而不仅仅是记忆中和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