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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 五哥的“積德成”

占artshop • 2015-04-06 11:46:48 来源: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分类:活动发布

黄县黄山管,刘家五兄弟,留下身体不好的二哥守门立户,其余的都闯外去了。他们一路往北,到了哈尔滨,在海参崴呆了好多年,俗称“闯崴子”。 崴子地界真冷,风雪中似有利器在飞行,带着轰鸣的巨响,带着刺骨的凛冽。

    闯关东,中国历史以及世界历史上迁徙人数最多的移民运动。自清迄民国,闯关东的山东人有2500万。最多的一年,竟达到上百万。在辽河流域、嫩江流域、黑龙江谷地和三江平原,山东人无所不至,无所不在,多说十有八九,少说十有七八,甚至形成了“平度村”、“惠民队”、“莱阳庄”等以祖籍命名的自然村落。

    “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关东是个神密的地方。一百年前,山东的胶东地区,几乎村村、家家都有“闯关东”的。青少男儿若不去关外闯一闯,就会被乡人视为没出息。“天下第一关”是指山海关城的东门——出此门,便到了关外大地;进此门,便是回中原。一步之遥,却把一切付于命途的诡异。有人发了,衣锦返乡。有人死了,埋于黑土。有人尚未到达目的地,便在路上遇了难……山东人浩浩荡荡地跨过这个关门,带着对即将到来的陌生生活的惶恐,也带着对未知未来的憧憬。

  

    黄县黄山管,刘家五兄弟,留下身体不好的二哥守门立户,其余的都闯外去了。他们一路往北,到了哈尔滨,在海参崴呆了好多年,俗称“闯崴子”。 崴子地界真冷,风雪中似有利器在飞行,带着轰鸣的巨响,带着刺骨的凛冽。

    五哥离家时只有12岁,父母已经双亡,他是跟着三哥四哥走的。12岁开始学徒,吃饭不能上桌,一旁伺候着,给师傅们添饭,瞅空儿扒两口。师傅们放下碗筷的时候,当徒弟的即使没吃饱也绝不能再吃下去。惟有快吃,机智地吃,方不至于挨饿。五哥的青春成长期里,一是学会了喝烈酒,二是学会了“吃快饭”,三是学会了说俄语。他不冷了,他也不饿了,他做起生意更活络了——他吃尽了苦头,长大了。

    上世纪20年代,三哥五哥从海参崴回到黄县老家。四哥没能回来。他死于这场奔波。三哥五哥在老家稍作停顿便到了青岛。他们把俄国人的西餐手艺学到了手,包括正宗的大红肠制作。有了这些,闯荡青岛港应该不在话下。

    彼时的青岛,已经具备了港口的开放气质。在北中国海岸线的中部,西接广阔腹地,“一港一路”让城市迅速兴起。温带海洋性季风巡回着,胶州湾涟漪铺展,小港是德占青岛后修建的第一个港口。有大海之美,无风浪之惊,湖泊式港湾里帆樯林立,海关大楼的平台上,每天悬挂风向、风力标志物,为进出港的船只提供气象信息。港口的繁荣带动了周边商业的发展,至上世纪三十年代,紧邻小港湾的冠县路上霓虹流淌,夜夜笙歌,俨然成了夜生活一条街。不长的街市挤满了各种风骚的名号,却尔斯登、大青岛、巴拉斯、吉浦桃浦、芬大吉亚、黑猫、法兰斯克、红玫瑰……船靠码头,海员上岸,特别是美、英、法、日等国在远东的舰艇官兵,成为酒吧和舞厅的主要恩主。舞女有中国、日本、俄国的,还有演奏美国摇摆乐的菲律宾乐队。

    刘家三哥五哥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闯外时练就的生存经验,很早便在冠县路开了一家“合成号”,专卖大红肠和大面包,因配方正宗,口感地道,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五哥20岁回老家娶了招远富庶人家的独生女。黄县到招远三里地,隔着一条老界河,喊话能听见,口音却不同。刘家五虎四个闯外,家门气派,名声传出何止三里。张家小姐出嫁后,不久便随夫来了青岛。先在悦来客栈住下,后搬入恩县路。两兄弟创业,彼此相差十岁,大的管前店,小的管后厂,分工明确,彼此默契。五哥成家后,想重新立业,张家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加上三嫂对五哥一家不冷不热,令五哥去意已决。

    五哥突然自立门户,之前是没有任何招呼和动静的,三哥着实被闪了一下,情感上,生计上,都让他没有准备。五哥要求清算账目,拿走自己的那一份。三哥同意了,同时冷冷地甩出一句话,“再也不要来见我。”

    就这样,“合成号”在十年后分离出一个“積德成”,选址邱县路拐角的长安路5号,自此两家互不往来。所谓合久必分,也是命中的定数。

    接下来的十年,五哥和张家小姐生养了两男三女,“積德成”也做的风生水起,当年那个在海参崴冻得满手冻疮的小徒弟,在青岛港真正地完成了安身立业。“積德成”的幌子是中英文的,除了卖大红肠还有风干肠、培根、大火腿等等。一个猪后肘做一只大火腿,经过上盐、整形、翻腿、洗晒、风干等程序,数月乃成。大红肠同样工序繁复。后厂有个小烤炉,烧的是果木,烤出来的大红肠芳香独特。先烤,再煮,再烤,后焙,冷却之后光泽起皱,肥而不腻,口感似腌似烤似熏似燎,层次相当丰富。每每出炉时,香飘半条街。

    刘真骅在五个孩子里面排行老三,后来她成了知名作家、中国老年形象大使。时间留痕,留在她那里的却是美丽的冰纹,她像最上等的瓷器,携带着千年窑变的秘密,白如玉,声如磬,精华凝结,字圆句润,天然奇色。1936年在冠县路上的会仁医院出生,如今已经79岁,她是这座城市的见证人。燃一根烟,道尽悠悠往事,她脸上有岁月的辽阔寂静和无限平和,沿着她低沉哑光的声线,时间变得相当黏稠。她的每一次回头,看到的仿佛别人的命运,而她终于可以像个局外人,宽容一切。

    刘真骅七岁那年的初夏,与两岁的妹妹五岁的弟弟一起上街,从冠县路拐到朝阳路,迎面碰见一个男人,两岁的妹妹脱口而出,“爸爸”。她和弟弟也因为拿捏不准,怔住了。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比父亲老相之外,几乎一模一样。他蹲下来,把三个孩子挨个抱了一遍,亲了一遍,然后,流下眼泪。回家后,伶牙俐齿的刘真骅把事情原委跟母亲说了一遍,她是这样开头的:今天上街碰见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个人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血浓于水。张家小姐乃大家闺秀,明事理识大体,待丈夫一进门,就说了心意,紧接着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夫妇二人带上五个孩子去了三哥家,曾经患难与共的两兄弟和好如初。

     “5岁,我进了德县路上的圣功幼儿园,6岁入小学,姐姐在圣功读中学(现七中)。哥哥弟弟都在明德小学(现德县路小学)。老师大多是修女,我们叫sister。当时青岛市有6所著名中学,市中、礼贤、崇德是男校,分别对应后来的一中、十一、九中。女中、圣功、文德是女校,分别对应后来的二中、七中、八中。圣功小学的校服很别致,冬天是圣功蓝的棉旗袍,夏天是圣功蓝的上衣,配黑裙子,白色长筒袜,黑布鞋。”

    每天上放学,四次路过劈柴院的东门,刘真骅经常被门洞里出租小人书的书摊吸引。阳光斜照的下午,一本本小人书淹没在沉甸甸的影子里,发出磁场的吸引力,放学路过的她就再也挪不动腿了。同班同学里有个叫刘维仁的,父亲开有中华书局青岛分局, 一开始在即墨路53号,1927年春扩展营业,迁至即墨路32号,是青岛二三十年代规模最大、图书品种最多的一家书局,主要发行本版教科书、文史哲、科技书籍及各类工具书等。刘真骅放学后常去她家做功课,玩各种游戏。有一次捉迷藏,她躲进了人家的书库,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兴奋极了。玩伴们在外面相互找寻,她一个人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无意中拿了一本无名氏写的《塔里的女人》,竟看得忘记了时间,等到刘维仁喊她的时候,天已黑尽。回到家,晚饭时间早过了,她被母亲罚站一小时。也就是从那天起,她爱上了读书,三天两头往刘同学家里钻,有时也借回家看,《三国演义》、《水浒》、《书剑恩仇记》、《七侠五义》……天生女儿侠气遇到纸上江湖,最初的人生格调就这样定了下来。

    小学毕业,刘真骅考上了女中,开始骑自行车上放学。她从冠县路出来,穿过胶济铁路的铁路桥洞,就到了大窑沟。紧接着,从中山路北头,一路向南骑行,路过华乐戏院,路过宏仁堂药店,路过谦祥益绸布店,路过环球文具用品商店,路过劈柴院,路过盛锡福帽庄,路过春和楼,路过天真照相馆,路过亨得利钟表店,路过中国电影院,路过百货公司,路过水兵俱乐部……少女迎风飒飒,青春的身姿映在宽大的橱窗玻璃上。

    华乐戏院在中山路212号,是青岛最早的剧场,建于1903年,历经德、日占领时期、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第一次国民党统治时期、抗战日伪统治时期、第二次国民党的短暂统治时期,直到新中国建立,其间院名屡更,产权频易,它的华彩从未逊色,整整存在了半个世纪,后在原址改建为四层的青岛工艺美术大楼。“里面既演地方戏,也演京剧。因为离家近,我常常去蹭戏。最爱看海派戏,《封神榜》、《西游记》、《火烧红莲寺》、《呼家将》,机关布景真神奇啊。我小时候,许多名角都来华乐戏院演过,评剧大师新凤霞,京剧名旦黄桂秋、童芷苓、云燕铭,著名京剧老生王又辰等。”

    清凌凌的京胡声中送出,唱念做打,巧目顾盼,霓裳翻飞。唐的风采,宋的意韵,“八千里”的豪气,“清风亭”的慷慨……把童年的她看得气澹神明。上初中以后,不好意思再蹭戏了,戏迷父亲很舍得花钱买票,父女俩几乎场场不拉。水袖圆场、西皮二黄,只要声韵乍起,舞台便如添万束追光,将剧场瞬间点亮,刘真骅一辈子都醉心于那些起承转合。

    往事袅袅,烟云袅袅,她手不离烟,说说停停。她是我见过的抽烟最好看的女人。红茶续杯,茶色变浅,她浓湮的记忆却不曾被流年冲淡。“我小时候,济南路上客栈最多,也卖土产,纺绳织麻袋的作坊若干,大多供应小港码头、货场和过往的船只。堂邑路是日本洋行商行一条街,有青岛当时最大的邮局。馆陶路是金融机构及各国际银行的金融街。市场三路有百货、食品、副食、南北杂货的大市场。沧口路、济南路是有名的红灯区……”

     她从相册里找出一张老照片,拍摄于1948年春节。政局不稳,物价飞涨,金圆券在当时已经没有用了,学费须用美国大袋面,用地排车拉着交给学校,很彪悍,很残酷,是家里的一笔大开销。对于即将到来的新世界,工商业主们充满了期盼,也不乏茫然。大部分的人生都是被时代潮流裹挟着,席卷着,顺势而为,进入稳妥模式,或者进入颠沛模式,种种不可预见,人们愿意将其称之为命运的安排。

    照片中,五哥与张家小姐穿着考究的皮袍,真丝缎的面子,内里是水獭和虎腿皮。他们的大儿子穿着呢料学生装,英气勃发。小儿子穿着皮夹克。刘真骅和姐姐穿着一样的花旗袍,最小的妹妹一头法式卷发,很配她的法文名字。一家人平和,安静而有教养。父母恪守本分,却也隐忍坚强。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才华之光。

    “母亲很有学问,读了多年私塾,体现在治家和教育孩子上,她有法有度,有礼有节。在我们家,无论男女,读书是头等大事。母亲也是个贤惠灵巧的人。小学五年级参加学校汇演,母亲给我做了件小礼服,先用风干肠的细沙布做好裙身,再缝制寸把长的白色进口蕾丝,层层叠叠,数也数不过来,穿上后都说我像小仙女。”

    “春天是欢快的季节,开运动会,看樱花,公园野餐。母亲会发给每个孩子一只大面包,大红肠是不允许带的。有一次,我偷偷地把大面包抠成了空心儿,塞进去一根大红肠,第二天分给同学们吃了,当时心里别提多展扬了。”

    “过年,两个八仙大桌对起来,上摆三牲,一个大猪头,一只鸡,一条大鱼。十个大馒头,都是十斤一个的。斧头,用红纸包好,倒着放,福到了。两个大算盘,喻意黄金万两。对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初五破五,开市大吉。”

    “珠算是跟我家柜台师傅学的。我父亲的徒弟,公私合营后去肉联厂当了高级技工……”

    刘真骅回忆得越琐碎,场景就还原得越逼真,就越接近小港周边工商业户的生态。

    青岛人习惯把小港湾以北、冠县路以西的大片居民区,称作海关后。特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人员构成,特殊的文化园囿,让海关后穿戴起有别于城中其他区域的生活款式。海关后对青岛的意义,和汇泉湾一线、八大关、四方路区域一样,是城市原生态的延续样本。在严格意义上,它曾经还是惟一一个保持了生态结构完整性和生猛活力的样本。2006年开始,海关后的逐渐消失,意味着城市西部传统市街生态模式的彻底消亡,一个本土民俗文化的压缩包,被删除,被清空。

   

——节选自《青岛蓝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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