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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 徐宗兰

占artshop • 2015-04-08 14:32:39 来源:作家/艺术家/媒体人 阿占​  分类:活动发布

2002年春天,徐宗兰更老了,看上去皱巴巴地,像一块缩水严重的亚麻土布。阳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墙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2001年,摄于莱阳路35号门口的咖啡馆前。

1

2002年春天,徐宗兰更老了,看上去皱巴巴地,像一块缩水严重的亚麻土布。阳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墙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夜里,她时常辗转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德式老宅的高高屋檐下,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沿着四壁飞来飞去,冲撞着,也匍匐着,构成暗黑的低音区,只等微曦透亮了,方能渐渐平静。

叹什么气?

梦见你爷爷了,带着我和你姑去永安大剧院看戏。

看什么戏?

白蛇传,断桥,旦角折子戏……你爷爷都走了三十年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90岁以后,四世同堂的徐宗兰时常责备自己活得太久。她并不给人添麻烦,诸事自理。后代尽孝,体面,平安,她却找不到生命的愉悦了。白天,她总是自顾自地,在太阳下翻一本小人书,《西游记》。翻累了,就趴在西窗台上,望向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

除了频密地提及祖父。照片上那个昂面倨傲的大男人。“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姑妈偷偷地告诉我。祖父走的时候,我才四岁,记忆不深,他的一切,几乎都源自徐宗兰的描述——他来自不为我所知的胶县古城,来自遥远,来自徐宗兰极力掩饰的蹩脚的婚姻生活。他始终站立在徐宗兰的言谈之中,活泛而立体。

祖父排行老四,人称四爷。家道如火中天的时候,在胶县古城南,祖父的父亲、老太爷挣下了一百间瓦房30亩地,有金条有银元。老太爷是独子,读私塾,习武术,考出了秀才,写得一手绝妙小楷,并留下《诫子书》作为世代家训。他略懂德语英语,成了胶县第一任牧师,后入《胶州史志》。祖父读的是教会瑞华中学,响当当的小号手,17岁考取了齐鲁大学。可他命运不济,那年,老太爷重病不起,祖父的二哥又吸上了大烟,恰逢战乱,家道瞬间衰落,读书这事也成了泡影。

胶县古城经历了晚清和民国的风雨,城墙一片一片地坍塌,衰败、颓废的气息不可遏止地萦绕其上,仿如挽歌。上不成大学的祖父一赌气,就来了青岛,在火车站对面的“悦来”谋差,那是家经营土产贸易的公司,三层大楼,底气十足。一开始,祖父在里面负责检验,后来做到了相当于现在科长的位置。

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祖父是没落人家的四爷,徐宗兰是大户人家的六姑娘,老胃病刚好。他们26岁晚婚,老姑娘病怏怏的,陪嫁却雄厚。

 

2

祖父走了以后,徐宗兰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话语权。三餐打理、节令美食、年货储备,她说一不二,且不必再看男人的眼色行事。

上世纪80年代的那些暑假,天蒙亮,徐宗兰便起了床。太阳升起之前,她已经切好了一个搪瓷盆的黄瓜丝,撒些细盐,淋上香油,当做全天的爽口菜。又或者,她把亲手种植的扁豆摘下来,豆荚两头抽去筋络,泡在水里,几个小时后切成丝,与青红椒丝、肉丝、香菜一起炒。

与这道菜最匹配的是烫面单饼。菜要早点炒,不怕凉;饼要早点蒸,也不怕凉——太阳当空燃烧的中午,筋斗的饼卷着微辣的菜,再来一碗红灿金黄的西红柿蛋汤,便是夏日里最简单滋润的家常美食了。我是如此贪婪,总想在饼里卷上更多的菜,每每将饼撑破。

徐宗兰的家常菜有种出人意料的美。同学来玩,她总是大方地留饭,这种习惯一直在家族里延续下来。芸豆蛤蜊卤子的手擀面,汤头鲜亮,一桌子人喝汤,捞面,颇具声色。嘎渣脆黄的煎鳞刀鱼,不用筷子夹,用手拿着吃,对于美味的占有感那么强烈。肉丁大葱馅的包子,白胖地团坐在盘子里,汤汁浸透了面皮……多年后,很多人仍对徐宗兰炮制的味道念念不忘,时时提及,已然成为一种集体的情感依托。

 鳞刀鱼雅称带鱼,青岛本地带鱼以肉细腻、体宽厚而叫好。徐宗兰煎鳞刀鱼的窍门在于火候与面浆的把握,温油文火,煎出来的鱼不焦不碎。面浆要往一个方向上劲儿,逐渐加水,浓度以筷子可以挑起面浆为准。徐宗兰主张原味,煎之前,往切好的鱼段上撒一点细盐,稍做腌制,并不放任何调料。帮闲的我,常站在旁边插不上手:油热7分,鱼被徐宗兰从容地裹上面浆,依序摆放入锅,等面浆定型后,再慢慢翻过来——那种时候,我眼里的她,是个女版灶王爷,灶间的一切都臣服,都熨帖,都是她的人生道具。

吃乃一宗根系,一族家风。想家,其实是想念屋檐下的味道。徐宗兰打理着一日三餐,不经意间,早年大户人家的教养仪态展露无遗。清明、端午、夏至、中秋……一边说着典故,一边巧手回春,少年蒙昧的我每每从徐宗兰的节令美食中记取了民间故事。母亲忙于教育工作,是个严苛的职业女性,关于母性的慈爱细密,几乎都是从徐宗兰那里获取的。

“占筠,回家吃饭了!”总是这样,一个随风而动的野女孩,在波浪般起伏的街巷里奔跑,街巷尽头,是徐宗兰在招手。

 

3

那些年的北方,夏天是个礼物。野女孩心中没有防晒概念,吃饱了,就火辣辣地出了门,穿过梧桐树的遮天荫凉,扑向烫人的沙滩。海面银亮,砂砾银亮,世界好像被阳光踏平了一样。我眯起眼睛,笑出雪白的牙齿,将欢闹人群逾越而过。因为有船,有潮汐,有各种海生物,就演绎出无数与自然通灵的方式。我摸索出几种迂回捉鱼的诀窍,因此在玩伴中人气飙升;我也常随着大孩子撬海蛎、拣海冻菜,模拟荒岛求生。 

徐宗兰说:天生一个“筠”字,你爷爷起这个名,是希望你像竹子一样清秀,可你哪有女孩家家的样子。

我野惯了。“出去玩是每一天的关键词,似乎要自我建设一个野生王国。女孩子的清秀、文静,从来与我搭不上干系。她们的成长史中,一定有过央求父亲或哥哥把蝴蝶做成标本的记录,我是另类重口味,只迷恋昆虫,天牛、锹形虫、独角仙,当然还有知了龟。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俗称“过云彩儿”。这个原本就少雨的城市,雨,从来急促而短,一片乌云一阵风,陡然而落,倏忽即走,噼里啪啦,瞬间淹没了知了声。待雨过,大量的知了龟抢着钻出地面,生怕落下似的。我站在树下,等待谜底。徐宗兰用绣花的手势,挑出几个大的,拿回家,放在纱窗上,知了龟会做一些小幅度的爬升,爬累了,开始蜕变。先是背上裂开一个小缝,缝隙越来越大,它用尽解数慢慢伸出自己的身体,直到伸出爪子,趴在脱掉的壳上伸长蝉翼,浑身一个激灵,蜕变就完成了。徐宗兰说,蜕变的过程中,千万别摸它,如果摸到翅膀,它就可能因为翅膀蜕得不完整而残疾。徐宗兰总是能逮住时机——在它的翅膀变结实,在它飞走之前,拿细线拴上它,递到我手里,它的飞行就属于我了。

老宅的后花园里,徐宗兰种了一些可以吃的植物,香椿、扁豆、无花果,还有一棵杏树。在那里,我看见天空是含紫的蓝,云彩粉红。每个盛夏过后,无花果树的果实开始膨胀起来,独特的甜酸香气弥漫四周。星天牛也带着一身的光泽,开始出没了。它们的黑背上撒着白色星点,就像猫王皮夹克上的铆钉,很朋克。成年星天牛个顶个健壮,被抓到时,会慌忙地摇着头,发出“唧唧”的攻击声,那一刻,我会觉得手掌心里停驻的是一只微型小怪兽。

有了徐宗兰的帮衬,我在自然中玩疯了,有朝一日,我面对着崎岖人生,才知道,性格中的游戏天分多么珍贵,苦中作乐的天赋完全形成自无拘无束的童少时期,它们给了我原谅倾轧和伤害的密码,并懂得自我救赎。


4

一块梨花木,团扇的形状,上面嵌了镜面,镜面四周环绕着极细密的雕花,这是徐宗兰的镜子。徐宗兰在世的时候,镜子始终悬挂在梨花木的五斗橱上方,每个天光放亮的清晨,模糊的镜面用来映出岁月的褶皱。

徐宗兰在这面镜子前自语,都是调子,都是唱腔。她说,当年西施以水为镜,在溪边浣纱弄妆,女儿情意流水悠悠;赵飞燕以风为镜,船头俏舞,迷折了君皇的腰。她唱,王昭君以月为镜,手持琵琶,轻吟出塞曲;杨玉环以花为镜,羞煞花容,从此君王不早朝……

忽然有一天,徐宗兰再也不照镜子,“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了。”

徐宗兰生命中的最后两年,跟我住在一起。我熬夜赶稿的时候,她还能冲泡一碗藕粉端到我面前。先用凉开水把藕粉调匀,再用滚水浇注,满屋子的荷香缭绕。徐宗兰不出所料地扯到了祖父那里——这藕粉不错,有桂花,跟那年你爷爷从杭州带回来的一样好。

“那年是哪年?”

“就是我嫁到王家的第三年。”

属于她的最后一段夏秋交接的日子,天气特别热,知了也唱哑了,那个上午,正在书房里写作的我,听见阳台上一声轰然倒塌,我扑身而去,但见到处都是阳光的高音阶,麦芒一样闪着刺眼的光。徐宗兰倒在一片白茫里,手边是翻了一半的《西游记》。救护车到来之间,我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我看见她在太阳下透明起来。她的眉毛都白了,头发如雪,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个头更矮了。

徐宗兰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周后,她真的西行去了。只记得那天的知了叫得特别嘹亮,整齐划一,好像在为徐宗兰壮行。

 

5

清明扫墓的日子, 天上有行走的云,有艳丽的风筝断了线,那是天上。而这人间的四月天,滨海四月特有的潮湿在气息中流动,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三十几口人因为血缘相亲聚拢起来,唏嘘,感怀,或哀愁或喜悦。

“全家人都平安,孩子们都孝顺。父亲代表家族发言,这个开场白已经套用了好多年。接下来,根据不同的年景,他会说到谁考上了高中,谁生了孩子,谁出了新书,谁买了房子……最后,他抚摸着自己的右腿膝盖,低声轻叹:我的腿越来越疼,你们的老儿老了。说完,他整理一下压在石头下面的纸钱,并不点燃。两根哈德门香烟,缭绕之后变成了灰色的天鹅绒。贡品都是祖父母生前喜欢的食物,崂山可乐和青食饼干,荠菜饺子和蜜三刀。 

遥想当年,祖父母从胶县奔赴这座城市,带着安身立命的梦想,顺风漂流,逆风回望,打拼出一个“家”的概念。那时,接受现实是惟一的出路,胼手胝足地劳作,以及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他们极少在孩子面前说起初到青岛那些年的自卑感和社会边缘感,曾经有过的理想和追求,只能压抑于心底深处,并随流年而淡去。 
      每次扫完墓,家族上下都会进入踏青聚餐环节,在阳光下分享祭祀的食物,据说吃了以后便可以得到祖父母的保佑。穿过一树一树的花开,在人间,真好。

可徐宗兰为何会活够了呢?她的终极理想就是尽快去另一个世界。

直到我发现了“有限性”这个富有哲理的神学术语。生命美好,恰恰在于它的有限。有生有死,有始有终,既然苦短,便也就原谅了这其中的苦,因为苦是真实可触的,它是一种存在的质感,而短,意味着终有尽头。 

徐宗兰原来活得如此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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